时见栖鸦

也许你会遇到,一卷长梦酣睡的他

 

【蔺靖】入梦



琅琊山又是一年春,天朗气清,正是万物复苏之时,在离琅琊阁不远处,郁郁葱葱的树木簇拥着一座小庭院,庭院四四方方的,很是简朴,倒是与琅琊阁形成了对比。任凭是谁也想不到,这,便是琅琊阁阁主常年居住的地方。

这小庭院建的地方极为巧妙,既能被繁茂的树木遮挡,有着良好的庇荫处,又能让庭院的主人一直眺望到繁华的帝都——金陵。

蔺晨闲来无事就喜欢坐在庭院的摇椅上,慢悠悠的消磨时光,如今的琅琊阁,即使是天塌下来也能照常运转,更不用提没有阁主了,于是蔺晨倒也乐得清闲。但是这人一旦安静下来,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过去的事情,蔺晨躺在摇椅上,凉风习习,不知不觉的,他便躺在摇椅上睡着了,这如许年来,蔺晨竟是第一次梦到他初入金陵,见到萧景琰的那一刻。

许是过去的年岁太多,蔺晨记忆里的萧景琰已经变得有些模糊,面目并不分明了,但那双清亮而坚定的双眼,他却是如何也不会忘记。他想,即便是岁月更迭、山川变迁,那双眸子里所蕴含的东西,也不会变。

梦里的萧景琰离他有些远,他看的并不太分明,模糊的影子仿佛笼上了一层纱,但是凭着多年相识的感觉,他就能够断定这一定是萧景琰。

他慢慢地跟着萧景琰步入了宫闱之中,偌大的宫殿里如今却好似只有他与萧景琰二人,寂静而冷清,就连鞋底踏在青石板上的叩击声,都充耳可闻。漫步许久那人终于停下,来到了一座宫殿前,蔺晨记得那是静妃居住的芷萝宫。

他与静妃絮叨了许久,对话内容蔺晨早已忘记,约莫是与长苏的病情有关,但他却记得那人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细嚼慢咽地吃着榛子酥,翻着那本《翔地记》,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蔺晨就是知道,他在留心这里的一举一动。

拜别静妃之后,他又跟着萧景琰踱出了这玉砌雕阑的囚笼,他站在宫门往回望,想开口叫住眼前那抹落寞的身影,但嗓子如若漏了风,所有言辞都已经含在了舌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能够吐露的资格与权力,他只能渐渐的看着那人走远,直至消失不见。

“景琰!”蔺晨从睡梦中惊醒,躺在摇椅上缓缓的吐了一口气,原本艳阳高照的天此时已是日落西斜,日光将云彩染成一片暖黄,蔺晨定定的看了一会,起身往庭院的后山走去。

 

庭院里只有零星几个学徒在打扫,想来是琅琊阁里资历老的前辈吩咐不要扰了蔺晨的清净,刚开始他们并不理解,不是说琅琊阁阁主最喜欢热闹了吗?后来他们无意之中看见蔺晨独自一人在后山,对着一座无字碑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些什么,都颇为惊奇的去问前辈们阁主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不然怎么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那些老前辈们听闻他们这样问,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年轻人总是越不知道便越好奇,老前辈这么一番说辞虽是打消了不少人的念头,可总有些不死心的想要知道个究竟,兜兜转转他们还是问到了飞流的身上。

此时的飞流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灵智未开的少年了,时光消磨了他眉间的稚气,给了他更多可以称之为男子气概的东西,但却没有带走他那爱玩的天性,时常跟那些学徒们一起,这一来二去的就都熟悉了。

飞流见他们过来找自己,还以为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可当他们一开口,他却愣住了。“飞流大人,阁主是得了失心疯吗?不然怎么喜欢一个人在后山自言自语,有时候还一待就是一整天。”有个胆子大的先开口问道。

“是啊是啊,好奇怪的。”其他学徒们都附和。

飞流想了想,良久才开口道:“蔺晨哥哥,他没有失心疯,他是想水牛哥哥了。”

众学徒面面相觑,这水牛哥哥,是谁?

 

过了一段时日,天气渐渐的炎热起来,想来是夏天到了,琅琊山上本就多树木,蝉鸣浓绿菡萏满池,看上去煞是赏心悦目。蔺晨换了件轻便的袍子坐在回廊下看着飞流在院子里上蹿下跳。

“飞流——”蔺晨还是像以前一样对飞流招招手让他过来。

“蔺晨哥哥?”蔺晨只觉得眼前一花飞流就到了他跟前,果然是年纪大了连身法都看不清了吗?蔺晨摇摇头,把刚切好的冰镇西瓜递过去,“尝尝?”

“甜!”飞流尝了一口之后忙不迭地点头,看到蔺晨满意地笑了笑才转过身去思考,最近这段时间他已经察觉到蔺晨对他就像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的时候,还时不时地逗弄他,难道蔺晨哥哥真的得了失心疯?飞流晃晃脑袋,把这个荒诞的想法从脑袋里甩了出去。

“飞流啊。”蔺晨喊他。

“嗯?”飞流回头。

“你还记得你水牛哥哥吗?”蔺晨懒懒地靠在柱子上。

飞流点头。“记得。”

“我最近一直梦到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果然人老了就喜欢胡思乱想吗?”蔺晨忽地笑了起来,这笑容却不似平常那般,而是带了三四分苍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蔺晨哥哥一定是想水牛哥哥了。”飞流认真道。

“也许吧,但那是我第一次梦见他……”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变得细不可闻,飞流放下手中的西瓜定睛一看,蔺晨竟然就这么靠着回廊睡着了。飞流小小声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进屋拿了件衣服盖在蔺晨身上,之后就溜溜达达的去找学徒们了。

 

蔺晨越发频繁地梦见萧景琰,喜怒哀乐的都有,他并不能看清萧景琰的面容,但是他却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

蔺晨恍惚看见他与萧景琰在一艘画舫上飘飘荡荡,随波逐流,萧景琰坐在案几旁,修长有力的手指正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酒杯,他倚靠在软垫上,笑道:“今日上元节,景琰你怎的不去放花灯?”

“姑娘家的玩意儿,我看看就好了。”萧景琰拿过一旁的青瓷酒壶给自己倒酒。

“你看外边多热闹。”蔺晨起身走到画舫的窗前推开,临水的小楼悬挂着串串灯笼,河边满是前来放花灯的人们,一盏盏河灯随着烟波铺满江面,荧荧烛光里藏着的是对新一年的祝愿。蔺晨转头望着萧景琰,一双鹿眸里倒映着的点点光亮,似是把那人侧脸刀刻斧凿的线条都变得柔和了。

蔺晨取过放在一旁的花灯,眼角眉梢之间带着一股暖意的看着萧景琰,萧景琰握拳掩住嘴巴微微咳了几下,像是这样就能缓解掉自己的不自在,“那先生请吧。”

 

蔺晨蹲在船头,正执笔写着什么,萧景琰敛袍凑前去看,见花灯上铁画银钩般的七个字:“心悦君兮君不知。”一腔情意似是都顺着笔尖跃然纸上。

“先生心悦的女子必定惊才绝艳,不知是哪位姑娘能得此殊荣呢?”萧景琰似是不经意的问,手里的笔却迟迟未落。

“我心悦你。”蔺晨轻轻地吐露出这几个字,定定的看着那人,他察觉到萧景琰微怔了一下,之后便陷入了沉默之中,蔺晨的心忽的就坠了下去,自己果然还是太唐突了,正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见萧景琰的嘴角微微扬起,眼底眉梢满是笑意,面孔都变得格外柔和起来,他想要伸手去触碰一下却发现自己离萧景琰越来越远,那人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随后蔺晨便陷入了黑暗。

蔺晨从朦胧中醒来,院子里日光正好,他伸出手去合拢,似是想要握住一束,但日光怎么可能被握住,尽数的从指缝里溜走,正如过去的记忆碎片,你想要攥住它,但握在手中却只能流失于指缝,只能是一场空。

 

自从那日起,蔺晨突然就病倒了,琅琊阁里请了好几位大夫替蔺晨诊断,都只能是摇摇头,表示自己医术浅显,并不能诊断出来蔺晨究竟是什么病,还是另请高明吧。

蔺晨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他不禁想起许多年前他还在嘲笑梅长苏病怏怏的,兜兜转转如今倒应验到自己身上,飞流从门外进来,端着一碗一看就很苦的药,“喝了它。”飞流把碗塞进蔺晨的手里,蔺晨皱了皱眉,还是听话的把它喝完了。

飞流拿着碗准备出去就听见蔺晨喊住他,“飞流。”

“嗯?”飞流又走回去。

“以后别拿药给我喝了。”

“不行!不喝药你的病不会好!”飞流自从听见蔺晨病了之后就一直很心急。

“没用的,这些药治不好我。”蔺晨摇摇头。

“蔺晨哥哥你不是天下第一的蒙古大夫吗,那你给自己看看是什么病啊!”飞流着急。

“医者不自医,而且,我这是相思病,药石无医。”蔺晨苦笑。

飞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见蔺晨的样子似是有些累了就连忙出去掩上门走了。

 

用尽天下的药石,难解人间的相思,唯一一个能治蔺晨的人,早在多年前,就随着那一场大雪,被埋没在战场之上。

 

 蔺晨这一病从炎炎夏日拖到了新雪初歇,他自己也知道,怕是时日无多了。医者面对死亡时,仿佛总是这样从容坦然,或许他们历尽诸多生死,终于看淡,不再纠结于这纷纷扰扰的尘世。

飞流正安安静静地拢着一盆火,烧得满屋子都暖和,蔺晨拥着厚厚的被子在床上躺着,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样的状态从深秋一直持续至今,飞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当年梅长苏离开的时候他尚且懵懂不自知,可如今他却是要眼睁睁看着蔺晨离他而去。

“景琰……”床上昏睡的人似是在呓语,翻来覆去却也只念叨着一个名字,飞流知道,这是蔺晨哥哥又梦到水牛哥哥了。

蔺晨看见自己站在茫茫一片雪原之中,雪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落在他的眉梢、发间,他刚往前踏出两步,眼前的景色忽的变了,原本轻柔的雪花转眼间夹杂着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蔺晨不得不以袖子掩面,待他发觉风已经渐渐的变小放下袖子之时,自己已经置身于城楼之上,城门外是万千军马,整装待发。

他一眼就看见那个在漫天风雪之中仍耀眼的人,萧景琰身穿铠甲,在一片苍茫之中率兵出征,蔺晨默默地看着他,萧景琰却像是心有灵犀般抬头遥望城楼,两人似是对视了一眼,随后萧景琰便调转马头,率着十万亲兵离去。

“景琰……”蔺晨觉得寒风如同刀子一般正狠狠地剜进他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被冻住,令他寸步难行,他想要开口挽留,可嗓子好像也被冰块哽住,不曾发出半点言语。

一阵剧烈的晃动袭来,蔺晨猛地惊醒,飞流正坐在床边一脸担心。“蔺晨哥哥,你又梦到水牛哥哥了吗?”

蔺晨微微的点了点头,额上全是虚汗,他慢慢地笑道:“飞流,蔺晨哥哥可能要去见你水牛哥哥还有苏哥哥了。”

飞流瞪大了眼睛,“不会的!蔺晨哥哥会好的!”

“傻小子,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清楚?”蔺晨像从前那样伸出手去捏了捏飞流的脸。他知道,等他走了,飞流就是孤孤单单一人了。

见飞流正委屈着,蔺晨便道,“陪我出去走走吧。”飞流应了声好,拿了件披风扶起蔺晨就往外走。

蔺晨慢慢地踱到了后山,用手缓缓地扫去石碑上的雪,他注视着石碑,眼底是藏也藏不住的爱,他静默了良久,才道,“以后如果我死了,把我葬在这吧,这样即使生不能同寝,至少死也能同穴啊。”

飞流呆愣了一会才回答道,“知道了,蔺晨哥哥。”

 

蔺晨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面容也是一点一点的变得枯槁,隆冬时节天黑的很快,蔺晨整日昏昏沉沉,沉疴的病体已然是不足以让他支撑着度过这个冬天。

房门似是被谁推开,屋外的霜雪却未卷进屋内,蔺晨睁开眼睛,萧景琰正穿着那身他从宫里偷拿回来的太子服,款款的向他走来,蔺晨第一次见到萧景琰时,他就是穿着这一身红的有些灼目的衣袍,从此惊艳了他。

“你终于来接我了……”蔺晨喃喃道,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不知是梦境亦或是现实的身影,眼底仍是那不变的浓烈的感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如果不是梦该多好……”

萧景琰点点头,蔺晨终于能看清那人的面容,仍是与多年前一般未变,他伸出手去,萧景琰抬手握住,带着他缓缓的往外走。蔺晨回头,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眼睛里已经失去了光彩,他低头,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当年的那个白衣浪荡客。

蔺晨转头,对上萧景琰的眼睛,那人的眸中正淌着朗月星河,他被萧景琰牵着,一步一步地离开。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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